有怀俪的嘱咐,徐冲也已知晓此事的严重性,自然不敢再继续耽搁下去,他当即准备起身进宫。
怀俪想起来相送被徐冲出声阻拦:“外面风大,你就别跟着出去了,回头吹了风你又得难受。”
他还记着大夫的嘱托。
徐琅也记着,在一旁跟着劝说道:“阿姐好好休息。”
父子两人的脸上都是藏不住的关切之色,怀俪想了想,便也没再坚持送他们出去,大病初愈,她的身体的确还需要好好休养一下,还有她重新活过来这件事实在是太过惊人了,刚刚阿爹和阿琅在,她也不敢多思,生怕他们瞧出来,等他们走后,她还得好好再捋捋思绪,然后想想以后应该怎么办。
想到上辈子父亲的结局。
怀俪又再三叮咛嘱咐道:“不管回头陛下说什么做什么,您都请忍耐些。”
又想到那位冯大伴,她又接着交待一句:“还有那位冯大伴,女儿知道您不喜欢那些内侍太监,可他们毕竟是伺候陛下的身边人,您就是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,切莫与他们起冲突,免得引起不必要的祸端。”
所谓阎王好见,小鬼难缠,那些内监的心思最是难测,她是真的担心,怕父亲不知不觉间又得罪了那位冯大伴,再由他在陛下那边说些耳旁风,那……父亲日后的处境就更加艰难了。
说完未听到父亲说话,反而一直低头沉默看着她,以为父亲是被她说的不高兴了,怀俪正想再安慰他几句,忽然被一只大手按住头顶。
怀俪呆住了。
她愣愣抬头,仰着那张银月般的脸庞看着徐冲。
徐冲在看到女儿那双宁静诧异的黑眸时也呆住了,自怀俪长大之后,他们父女俩便很少有这样的亲密接触了,女儿不比儿子,儿子该打该骂,好的时候勾肩搭背,气的时候踹几脚都行,可女儿……对徐冲而言,那是真的含在嘴里怕化了,捧在手里怕碎了。
何况怀俪自他跟姜氏和离之后便像是在一夕之间长大了,行事颇为老成早熟,说句实话,他还挺怕她这个女儿的。
这话要是传出去,恐怕会让别人笑掉大牙。
堂堂一品蓟州总兵、超品国公,居然会害怕自己的女儿,尤其这个女儿还是他从小疼到大的。
可事实的确如此。
徐冲总觉得对不起这一双儿女,当年姜氏与他和离,他心中难过也不愿留在燕京城中看她与别人恩爱,索性便直接去了蓟州驻守。
可他是走得痛快了,却忘记自己这一双儿女还稚嫩幼小,需要呵护照顾。
他是当了甩手掌柜,可怜怀俪六岁的年纪,自己也只是个小孩,却还要照顾阿琅。
再后来母亲去世,家里只剩下怀俪和阿琅,她更是要肩负起整个家族的责任,小小的年纪既要管这个又要管那个,书都没读过多少年就得管理百来号人。
那个时候许多人都劝他,让他再找一门妻子,不为别的,至少能有人照顾两个孩子,帮他撑撑家里的门面,可他一来怕新娶的妻子苛待自己这双儿女,二来……他心中还有姜氏,实在不想再另娶他人,对自己不负责对别人也不负责。
就在他犹豫之际,是怀俪找到了他。
那个时候怀俪才几岁?好像也不过八岁的稚龄,可比起两年前那个爱笑爱闹的性子,她已经沉稳了不止一星半点。
她小时候其实也挺爱闹的。
有时候还会缠着他要他背着她转高高。
可那时的怀俪神色沉静、不苟言笑,找到他就跟小大人似的问了他两个问题。
“阿爹要娶妻吗?”
“你听谁说的?”徐冲以为她不高兴,当时心就狠狠捏紧了一下。
可怀俪却依旧冷静地与他说道:“阿爹无需管我听谁说的,只需告诉我您是不是要娶妻,或者,阿爹您想娶妻吗?”
不过一字之差,意思却截然不同。
徐冲那时也分不清她知不知道这两句话的意思,依旧不知该怎么回答,迟疑半天也只是吐出一句:“我也不知道……”
没想到怀俪却点了点头:“我明白了。”
徐冲那日看着站在自己面前个头才到他大腿的女儿愣住了。
他自己都不明白,她又明白了什么?直到他听她说,“如果阿爹是有喜欢的人,想娶,那阿爹就娶吧,女儿相信阿爹的眼光,您喜欢的绝对不会是奸恶之辈。可如果您只是为了我和弟弟有人照顾,那就不必了,我的弟弟我自己会照顾,无需别人。”
……
那个时候谁也不相信怀俪的话,就连徐冲也不怎么相信。
她实在太小了,自己还只是一个孩子,又怎么照顾得了另一个孩子呢?可十年过去了,阿琅在她的照料下的确很好,这么多年,他无病无灾、健健康康,活得比谁都要好,虽然性子是莽撞冲动了一些,可他的怀俪还是把他培养成了一个善良孝顺正直的人。
徐冲怕她。
因为他亏欠她实在太多太多了。
在这个世上,他无愧任何人,却唯独亏欠了自己这一双儿女,尤其是他的嫡女怀俪。
她本该像阿琅这样没心没肺快快乐乐长大,却因为家里的变故而过早或者说不该,承担起了本不该属于她的责任。
或许是因为愧疚,又或许是因为怀俪成长得实在太快了,以至于徐冲根本来不及跟上她的脚步,这些年,他有无数次想和她像今天这样亲近,想像别人家的父亲一样听自己的女儿撒娇,可每次看到怀俪端坐在那忙碌疲惫的样子,他就什么话都说不出了。
怕打扰她,也怕惹她心烦,只能远远看着。
今日或许是因为怀俪不同以往的亲近让他好像回到了从前,回到了那个什么变故都还没发生的时候,所以他才有了这样的举动。
此刻回过神来,他也不由有些紧张。
怕怀俪不高兴,也怕她不喜欢,他迟疑着偷偷看了怀俪一眼,见她只是惊讶并未有不喜的情绪,徐冲这个八尺高的中年男人竟在此刻悄悄滋生出了一点欢喜,他忍不住在这个基础上又揉了揉她的头。
看他小心翼翼跟对待小动物似的做法,怀俪在最初的惊讶之后也只是轻轻笑了笑。
她没挣扎。
甚至是以一种乖顺的姿态站在原地没动,心里其实也隐隐有一些悸动,她其实也很怀念父亲这样对她。
上次被父亲这样摸头还是在父亲离世的前一年。
那次她看到父亲给人牵马,不愿让父亲难堪,所以怀俪当时并未露面,翌日等父亲休沐的时候却去了家里,她什么都没说,只是给父亲准备了一桌子饭菜,临了要走的时候父亲却忽然喊住了她。
男人在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之后,从前伟岸的身躯都仿佛变躬了一些,又或许是那阵子他习惯了伏小做低,所以不自觉会弓起背,可在怀俪的眼中,他依旧是高大的。
她自父母和离之后便变得早熟起来,纵使与父亲彼此关心,也未再像小时候那般与父亲在行动上太过亲密。
有时候看父亲跟阿琅打打闹闹,怀俪嘴上不说,心里其实是羡慕的。她也想跟阿琅一样活得开心恣意、无忧无虑,可她不能,她身上肩负的东西太多,如果她像阿琅那样打闹喜怒皆由心,又怎么管理得了这一大家子?
底下的人又有多少会继续敬她听她的话?
所以再羡慕,怀俪也从未说过。
可那一天,父亲站在她面前忽然弯下腰,他的手就像今天这样放在她的头顶小心又珍重地揉了揉,笑着跟她说:“悦悦别怕,阿爹没事。”
就是这么一句话却让怀俪那日泪流不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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