殷笑笑拍拍他肩膀,他能够理解阿水的心思,但他不打算说几句安慰之言,很多事本就不必别人的安慰,如果自己能想通,即便没有安慰也可以自我告慰。若当真是个过不去的坎,即便有人安慰也无法轻易迈过。
生活不易,江湖路更不易。
这些路,注定只能是阿水一个人走。
丐帮人不敢再做什么,他们只能目送阿水离开,脸上是惊讶、恐惧、敬佩。但随着阿水走远,他们的惊惧更甚。
阿水停下步子,他们的前方站着一人,身着灰色长衫,面目清瘦,两鬓已斑白。他腰间悬着一柄文剑,长两尺,宽一寸,剑柄剑穗随风摇曳,长衫下摆亦轻晃。
一如当年。
阿水心中不愿,嘴里却不由自主喊道:“师父······您老人家好。”
李若文缓缓点头,一双星目之角多了几丝皱纹,他看向殷笑笑,微笑道:“素闻殷公子之名,小徒行走江湖,多谢你照料。”殷笑笑抱拳:“朋友相互照顾,何来谢字。倒是李大侠调教出了个好徒弟,他照料我多,哈哈,我又何曾照顾过他?”
李若文毫不客气,微笑道:“我这个徒弟向来是我引以为傲的。”
阿水嘴角抽动,却没说出一个字来,缓缓低下了头。
李若文清亮的声音响起:“我想和阿水单独说几句话,不知道方不方便。”
殷笑笑哈哈大笑:“你的徒弟,你说了算。”
殷笑笑和聂桃站在一棵树下,看着阿水和李若文走远。李若文在前,阿水在后。不像是师徒般亲近,二人之间就像有一道无形的屏障。殷笑笑自然明白,聂桃却不知,问道:“阿水真的是李若文的徒弟?”
殷笑笑点头:“如假包换。”
聂桃摇头:“不像。”殷笑笑看着阿水的背影,眼神中现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哀愁,缓缓叹气:“我却觉得他们很像。”
李若文的背似乎有些驼,两鬓也已斑白。
他虽不是修道之士,但常年生活在武当山上,自然不应该衰老得如此之快。想必是心中有事,俗事缠身,烦恼在心,自然就会老得快。人就像宝剑,若时常使用,很容易就坏掉,若常年不用,却又因生锈而毫无作用。
阿水轻轻叹口气:“你老了。”
李若文停下步子,没有转身:“今年五十了。的确是老了。”
阿水点头:“是,我也三十了。”
李若文望着远方的天空,夕阳西下,残阳露出最后的一抹金黄色。他自己岂非也如这夕阳?他不必叹气,阿水轻声道:“师父近来可好?”
这看似是一句废话。李若文吞并峨眉,武当峨眉联合,已凌驾于少林之上,他如今已是江湖第一人。但这却不是废话,只有阿水懂得,李若文要的不是武林盟主,他本来也应该笑傲江湖,携妻闯荡一生,到头来却卷入门派斗争不可自拔。
换句话说,是李若文自己引起了斗争。这一切都是他自己造成的,没人会替他感到惋惜,除了阿水。师父不仁,徒弟不能不孝。李若文辛苦半辈子,换来了今日的无上权力,世上不知皇帝,只知武当掌门李若文。
但阿水知道,他要的不是这些。
他忽然觉得李若文很可怜,虽然这人杀人如麻,本不需要他可怜。
李若文缓缓道:“这江湖将是你的。”
阿水摇头,目中现痛楚之色:“不,这江湖是江湖人的。我只想做完我该做的事,找个地方住下。”他露出笑意:“最好是在一座矮山之下,山上有竹,我可以挖竹笋,最好还有桃树,摘来酿酒。院子不大,却应该栽几株梅树,在梅树下喝桃子酒,岂不是乐事?还有我的女儿剑心,我会教她识字,唉,可惜我也识字不多。”
李若文终于回头,露出笑颜,仿佛又回到了当年,师徒俩无所顾忌,谈天说地。他笑:“还有烟雨姑娘,她是个好姑娘。你识字不多,她可以教教剑心,最好不要让她学武,女孩子,舞刀弄棒总是不好。对了,你们还可以再生个孩子,一家四口,其乐融融。”
这是阿水想过的生活,也是二十年前的李若文想过的生活。
二十年,好遥远。二十年,却仿佛一眨眼。
李若文小心翼翼地询问:“如果你真有了这样一个家,会不会邀请我去坐坐?”
阿水沉默。如果什么都没有发生,他当然会邀请自己的师父,毕竟李若文对他有再造之恩。而现在,已经是不可能了。他如果有了自己的家,李若文便是死在了他的剑下,他如果没有这个家,那便是他死在李若文剑下。
没有第三种可能。
他们已到了生死相搏的地步。
李若文叹口气,仿佛更加老了,他缓缓往前走:“再见。”
阿水看着师父远去的背影,忽然动情,跪倒在地,叫道:“师父······保重!”
再也回不到过去。
李若文远去的背影似乎轻微抽动,却终究没有停下步子,绕过山堆,已没有人看见,于是伸袖擦擦眼睛,有泪水,很多年没有落泪了。山坡后奔出几人,为首的是冷池。
冷池跪倒:“师父,是不是要杀了阿水?”
李若文摇头:“走。”
冷池愣住,拳头已握紧,却点头道:“是。”
阿水是自己养大的,教他习武,教他识字,情同父子。如果真到了非杀不可的地步,也该由自己动手。
阿水跪在地上,李若文早已消失了,他的目光却未收回。殷笑笑与聂桃远远站着,只是静静看着他。作为朋友,很多时候只是需要陪着他,不需要说太多的话。
阿水终于起身:“想不想喝酒?”
殷笑笑苦着脸:“小时候家里穷,没钱吃肉,但我却偷吃邻居老头儿的酒染上了酒瘾,要是不喝酒,他娘的食不下咽。”
聂桃哈哈大笑:“你是不是对你母亲喊,娘啊,没有酒我不吃饭。哈哈。走,你娘没钱给你买酒,你桃哥有的是钱。”
三人勾肩搭背,大笑着离去。
辛弃疾有诗:醉里挑灯看剑,梦回吹角连营。阿水不是行伍出身,也从未想过上阵杀敌,他没有那么远大的志向。做一个小人物,挺好。喝醉酒时,他与殷笑笑开始舞剑,起初只是虚招,几番折腾,酒意上涌,剑剑杀招。
或许是下个月的武林大会,或许是一年后,或许是几年,他总得要和李若文生死相搏。不是为了他自己,阿水当然也想自己的一生只是为了自己而活,但李若文吞并峨眉,手上沾了太多的鲜血,江湖上已经没有人能打败他。
阿水当然也不能。
但他愿意去尝试。
知道必死,所以没人敢向李若文挑战,但阿水岂非早就死过很多次。再死一次又何妨。殷笑笑擅长飞刀,天下武功却大多是相通的,他的飞刀绝技天下无双,所以他的剑法便另辟蹊径,有着普通剑招所不及的妙处。
二人拆招,已没了招式,或者说已经脱去了招式的形。这便是剑意,剑意和剑招本就相生相长。由剑招生剑意,由剑意使剑招更妙。这一晚,阿水和殷笑笑的剑法突然更上层楼。
但他们的剑法还未绝顶。
要想打败李若文,无疑是痴人说梦。
聂桃自外奔进:“别打了,有人来了。”两剑突止,剑意仍旧纵横,这一战,酣畅淋漓。
来者是拉二胡的老人,二胡咿咿呀呀响,阿水是早就听惯了的。毛二爷走进院子,收起二胡,声音苍老却有力:“阿水学过很多剑法,所以招式便容易乱。武功一道,在精不在多。李若文只学武当剑法,所以到了巅峰。江湖上还有什么剑法能在武当剑法之上?”
阿水摇头:“近百年来,武当人才辈出,武当剑法经过他们琢磨,几乎无懈可击。”
毛二爷并不否认:“李若文本就天份极高,他使剑不同常人,常人拘泥于剑招,他却只顾剑意,剑意到了,剑招便油然而生。这才是真正的无招胜有招。无招胜有招是武当太极剑的奥秘,我们哪里能懂,但这个道理却是可以琢磨的。你学的剑法太杂,难道就不能把剑法忘了,重新习剑?”
阿水皱眉:“忘了?”
毛二爷开始转身,右手微提,二胡即将拉响:“这是烟雨楼楼主让我转告给你的,希望你能好生练习。忘记招式,才能学到招式。”
毛二爷走出大门,消失在夜色中。
阿水喃喃道:“忘记招式,才能学到招式。这句话好熟。”聂桃皱眉道:“招式忘了还怎么打架,再说了,记在脑海里的招式怎么能忘?这老头儿八成是疯了。”
阿水忽然大笑:“不,他没疯。疯的是我。我本该早就看出来的。”
殷笑笑难得皱眉:“看出什么?”
阿水伸手拉过二人,笑道:“烟雨楼楼主不是他人,正是我的师父。昔年师父教我武功,便是让我忘了所有招式,教我的也不是招式,而是如何把人摔在地上的法门。”
聂桃不解:“你师父?李若文?李若文教你怎么对付李若文?”
阿水笑得很开心:“我还有另外一位师父,他是少林高僧,爱喝酒,爱吃肉,爱在山下溪旁偷看妇人洗衣。只是想不到,他竟然是烟雨楼楼主。”
江湖上的事,总有一群人喜欢四处打听小道消息,然后以最快地速度和最夸张的话传出去。阿水三人酒醒时,他们力战丐帮群豪,在李若文手下全身而退的消息就传遍了成都。
这当然不是好事。
如今的江湖,个个都想争着向李若文献殷勤,能够抓住阿水或是杀了他,无疑可以在李若文面前立下一个大功。
旭日初升,金色的阳光照在脸上,舒适,惬意,懒洋洋地。阿水不想动,嘴里衔着一根野草,漫步在街道上。很难有机会和时间看关心周围的风景。
清晨的街道少有行人,笔直的青石板路遥远的延伸开去,路的尽头是迷离的云雾,似乎是一座山。阿水对成都已经非常熟悉,少年时流落街头是在成都,青年时逃难途经成都,中年时的生离死别,亦是在成都。
在云雾袅绕的远方,是青城山。
关于这座山,有着很多的传说,有长生不老的仙人,有貌若仙子的少女,有立地成佛的高僧······
阿水不信,他曾到过青城,以前的青城派高手辈出,剑法诡异异常,在武林中谁提到青城派的高手,人人都会竖起拇指。而如今,青城派却只剩几个小道士,只会几手三脚猫的功夫,如今天下各派都依附武当,唯独青城派仍旧偏居一方,这倒不是因为青城派的道士不与他人同流合污,而是李若文昔年与青城派有偌大仇隙,如今的青城派又可有可无,武当根本看不上眼。
阿水眯着眼睛,看着云雾袅绕的仙山,深深叹了口气。
随着这一声叹息,青石板上便传来脚步声,八人并肩而来,身材硕大,手里武器各异。他们有的已须发如银,有的两鬓斑白,有的看似还年轻。
但阿水知道,他们八人中,最年轻的都已是六十岁。
阿水生来自负,受过不少挫折,眼里更是看不起旁人。见了八人,他一揖到底:“见过几位老哥哥。”
他们是结义兄弟,是阿水的女儿剑心的师父。
八人却笑不出来,面目严肃,当中一老沉声道:“能见到你自然最好,剑心很聪明,已经学了我们不少功夫,我们临走前,也已经将我们毕生所学写下来,放在剑心的床下。你找到了她,就带她回去习武。”
阿水皱眉:“她跑了?”
老人终于露出笑意:“她和你很像,重情重义,他想你,这便是骨肉相连。你一定能找到她的,好好待她······我们八个除了她再无传人。”
阿水眉头更紧:“你们要去哪里?”
老人抬眼,望着远方的一座高楼,眼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味,有不舍不甘的哀愁,有壮士一去不复返的豪迈。他不说,阿水已经明白,他叹口气:“你们真要去?”
老人点头。
阿水道:“你们不是他的对手。”
老人点头。
阿水道:“好。我们一起去。”
老人摇头。不再说话,大步往前走。阿水伸手去拉,却终究没伸出去,颤声道:“我······给八位哥哥收尸。”
和李若文斗,不是九死一生,而是没有生还之机。阿水也想去送死,但却不能死,女儿下落不明,还等着他寻找。这江湖,或许已经离不开他了。
成都最高的楼叫“手可摘星辰”,传闻站在楼上可以摘下天上的星星,这当然是假的,没有人知道天有多高,没有人知道星星其实是摘不下来的。但每个人喝了酒,站在楼上,总会产生手可摘星辰的错觉。
毛二爷已讲了阿水武学上的毛病,得改。可如何去改,阿水着实不知,这江湖已几乎没有立足之地,哪里还有一个安静的环境可以让他习武。他再次望向茫茫大山,青城连绵数百里,或许可以藏身其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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