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为解元,沈逾白自是坐在第一排正中间的位子,虽不能直视天子,眼角余光却能瞥见天子的鞋子。
当今天子天元帝为隆庆帝的第七子,皇位本轮不到他,奈何先帝隆庆极长寿,将太子极前面六个儿子全熬死了,即便是到天元帝登基,也已经二十有八。
如今已是登基的第五年,天元帝也已有三十三岁。
对于帝王来说,三十三岁属实不算年轻,可天元帝自登基后便被朝臣处处掣肘,即便到了如今,也并未真正颁发过什么新政,朝中大臣官位也未有什么大的变化,仿佛这个帝王没有一丝锋芒。
正因皇帝如此“乖顺”,朝中各派系斗争更为惨烈。
沈逾白心中却不这般认为。
崔明启是武将转文官,按理需降职,可圣上在建康由州升为府后,却不将知州这一官职升为知府,在名义上便是让崔明启贬了,实际品阶不变,既堵住文官的嘴,又好让崔明启盯住秦家。
能如此不动声色便压住秦家大后方,怎会如表面那般温和?
况且人人都道是刘阁老不愿退,不给后人机会,焉知不是天元帝不让刘阁老退?
这些可当成是他的猜测,但天元帝前两科殿试点的状元人选却是真实反应天元帝内心。
两科殿试,天元帝考的多是实事:赈灾、兵事。
点的徐直和姜清月两人虽风格迥然不同,然则本质一样——务实派。
沈逾白将内官分派的水倒入砚台,拿着墨锭细细研磨。
为何当今天子不如以往两科殿试般问时务,反倒问起富国之策?
国富民强,紧随其后,或是开疆拓土。
而想国富,必将对现有弊政进行革除。
沈逾白垂眸,掩下心中所想。
或许,天元帝想要的,是开创盛世,锐意改革。
而这五年的蛰伏,不过是让自己坐稳皇帝之位的手段。
隆庆帝在位时长,可算得一明君,然晚年昏庸,醉心于玩弄帝王权术,致使昏政不断,朝中党争惨烈。
若想达到天元帝心中所想,头一个便要选出能干实事的臣子,再将党争之势遏制。
不过……
沈逾白手一顿,余光里除了天子的鞋,还有一众绯色官袍的臣子。
圣上想要的,却不是臣子想要的。
若他果真如心中所想般作文章,头一个便会被读卷官不喜,卷子也必到不了圣上手中。
沈逾白放下墨锭,闭目沉思。
大殿极安静,耳边只有考生们或磨墨或书写时衣服发出的窣窣声。
策问虽只一题,然要言之有物,又要写三五千字,一天时间是极紧张的。
再者,虽殿试可供粮水,实际没有考生会在殿上真的享用,以免忍不住想如厕,在殿前失仪。
也因此,时间越往后,也会越渴越饿,倒时必然影响文章质量,考生们哪里敢有片刻耽搁,只想趁着身子大好时赶紧多写些。
如此以来,不动如山的沈逾白就格外抢眼。
便是天元帝也经不住将目光落在沈逾白身上。
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“沈五元”,比太子也大不了一两岁。
天元帝虽在宫中,对京城的一举一动还是知晓的。
会试结束,刘阁老就带着副考官进宫进献考卷。作为会元,沈逾白的考卷被放在最上,天元帝看完文章后,又差人将沈逾白乡试的文章找来看过,只觉文风实在多变。
再细想主考官为人,便是天子也是一惊。
通常文人若学有所成,都会形成自己的文风,或瑰丽或质朴或醇厚。
考官所喜各不相同,若考生文章写得豪迈大气,遇到个喜爱质朴文章的考官,名次也好不了。
正因如此,想连中三元便是极难。
倒是有不少考生为了迎合主考官的口味,刻意改变文风,可那样的多半不伦不类,极少有出彩的。
这个沈五元究竟是误打误撞,还是确实能揣摩到主考官的心思?
又或者,这位名声远扬的沈五元能不能猜到他心中所想。
天元帝思索间,沈逾白提笔,蘸墨,再写文章时已然胸有丘壑。
见他笔耕不辍,天元帝倒是起了好奇心。
坐了半个时辰,也该起身活动一番。
天元帝从龙椅上下来,走到沈逾白面前。
明黄色的龙袍极扎眼,再加天子威严,往考桌前一站,四周的考生们连呼吸都轻了些。
坐在沈逾白左侧的是名已五十岁的贡生。
他已参加多次会试,终于在今年考中,而且名次极好,可此刻圣上站在身边,他拿笔的右手便止不住地抖,他只能用左手抓住右手,如此才能勉强写字。
这名贡生看向写出的字,目光极幽怨。
天元帝瞥了眼那贡生,就见他的字已露怯意,心中便是不喜。
都已到知天命的年纪,却还如此经不住事,哪里适合入朝为官。
可天元帝忘了,他乃是天子,身上威压迫人,而那贡生在此之前,不过村野间一个小小举人。
天元帝收敛心神,再次看向沈逾白的考卷。
“粮多则民强,民强则国富。”
天元帝便看向全然无视他的沈逾白,又低头看那一个个端正秀丽的字从笔尖跳出,心中颇为失望。
堂堂沈五元也不过如此。
天元帝不愿再看下去,又不愿坐回龙椅,便在大殿里转悠起来,目光从众考生的试卷一一扫过。
考生们心高高提起,一旦天子快到近前,额头的冷汗便滚滚而落。
整个考场的呼吸更轻了些。
天元帝一圈转完,便回了龙椅坐下。
众多考生齐齐松了口气,以为天元帝累了。
谁知天元帝坐了不过一炷香,便又下来背着手转悠起来。
众考生心如擂鼓,却又不敢停下手里的笔。
天元帝实在在后面转,并未再来第一排,第一排的考生却如丧考批。
若天子果真瞧上谁的文章,定会在那人面前多站一会儿才可看完。
可天子并不往第一排来,岂不是说第一排没有一人写的文章合天元帝的心意,在第一排的自己文章必然也入不了天元帝的眼。
如此一想,心思必然生乱,又怕乱了文章,只得努力按捺心中情绪。
沈逾白倒是写得自在,从国富到民强,再从民强到农桑。
最终着眼与农桑一途,百姓耕地几何,亩产如何,徭役多少,又到百姓家中一年花销,民生艰难。
而民生乃一国基石,是重中之重。
天子想要的必不是农桑民生等见解,可也只有从这一方向论述,方可突破官员围剿。
更何况,既他已坐在这儿,总该为百姓申诉一番,也可为老师后续的粮种铺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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