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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12章 长公主


璋和帝在养心殿的后面专门给了扁非一间大屋子,休息、熬药、翻阅医书典籍。
屋子很大,放了六七个书架子,书架子上摆满了各地收集来的医书,还有一些医书还没有地方放,只能垒在地上,堆了五六垒,每垒都比人还要高。
架子前有一张宽大的桌子,桌子上也堆满了医书,扁非就坐在桌子后面,正埋头翻阅手中的典籍,时而拿笔写下什么,写完了之后,又将那页典籍折下,再翻阅下一本。
他看得太过认真,就连璋和帝到了,他都没有发现,而是聚精会神地在纸上记录什么,璋和帝没有打扰他,直到扁非放下笔,璋和帝这才出声:“神医。”
扁非恍然惊醒,抬头就看到璋和帝站在自己的面前,他立马起身,一路小跑到璋和帝的面前,跪下行礼:“皇上,您来了。”
“嗯,看你写的认真,朕没有打扰你。”璋和帝和颜悦色道:“来吧,替朕把脉,看看现在如何了。”
璋和帝坐下,扁非就坐在他的对面,手搭在璋和帝的手腕上,凝心聚气。
良久,扁非收回了手,“皇上……”
“直接说,不用拐弯抹角。”璋和帝不愿意听虚与委蛇的话,“你就告诉朕,身体养好出来没有?”
扁非摇头:“您先天不足,元阳亏损,乃是从娘胎里就带出来的,根深蒂固,溶于血液之中,极难恢复。”
“就一点好转的迹象都没有吗?”璋和帝早就听烂了这句话,现在已经麻木了。
扁非摇头:“目前还没有,不过草民正在寻找破解的法子。”
“那什么时候能找出来?”
扁非不说话了,“草民也不知道。”
兴许很快,兴许永远都找不到。
这话他不敢说,将他从山里捡回来,如儿子一般抚养长大,亲授所有医术的师父就曾经对璋和帝说过这样的话。
可是后来,师父的一条腿都被璋和帝打瘸了,每逢阴雨天就酸胀疼痛,生不如死。
璋和帝听到这个消息,面无表情,“如果不能完全恢复朕的元阳,朕要你再重新给朕制药,朕要子嗣。”
“皇上!”扁非听到这个消息,也震惊到不行:“皇上,万万不可,万万不可啊!”
“有何不可?”璋和帝凝视着扁非,上位者的压迫让扁非不敢直视,“你师父都能制出药来,为何你不能!”
“皇上,您,您元阳不足,正气就不足,强行受孕,胎儿的身体极差,或者有各种各样的先天不足,于您寿命无忧,可是对孩子来说,却是灭顶之灾,孩子都容易早夭啊!”
“荒谬!”
璋和帝龙颜大怒,推翻了桌子上垒起来的医书,“荒谬,荒谬,荒谬!”
“皇上,师父之前曾跟您说过,子嗣可以得,但是孩子的身体却不能健康,自出生之后,就会大病小病不断,身体孱弱,就连跑跳都不可以,或者,发育不健全,身体或者脑袋都可能出现问题。皇上,孩子是无辜的,您那么爱孩子,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孩子来这个世间吃苦受罪啊!”
“吃苦受罪?”璋和帝冷笑连连:“他们生于皇室之家,自出生起锦衣玉食、绫罗绸缎、前呼后拥、奇珍异宝享用不断,就算是痴傻的,缺胳膊少腿,那也是他们的荣幸!”
扁非不敢说话。
“你给朕换过药方,朕要子嗣!”璋和帝面目狰狞,像是疯了一般。
扁非没有再进谏,他只得应下:“草民遵命。”
他不会进谏的,进谏的下场,只会跟师父一样。
师父临终前,饱受痛苦,郁郁而终。
一身医术,本想济世救人,最终却沦落成为皇室的牺牲品。
“皇上,皇上……”
外头突然传来嘟嘟嘟急促的敲门声。
“皇上,皇上。”
是尹公公的声音,璋和帝面露不快:“何事?”
“回皇上的话。”尹公公声音急促:“皇后娘娘那边来人了,长公主旧病复发,皇后娘娘请皇上赶快过去。”
“朕又不是御医,请朕过去有什么用!”璋和帝勃然大怒,“一个两个的,都以为朕是神仙嘛?”
外头的尹公公都惊呆了。
扁非撇嘴。
“皇,皇上……”
“去太医院把所有的御医都喊过去。你告诉皇后,长公主活下来,那是她的命,活不下来,那也是她的命。”
“是是是,奴才这就去。”脚步声远去。
屋内又安静了下来。
璋和帝颓然地坐在圈椅里,身子佝偻,完全没有帝王之气。
扁非:“皇上,您还要继续下去吗?您的元阳不稳固,恢复正常的话,下一个孩子,下下一个孩子,都逃脱早夭的厄运。”
璋和帝猛地抬头,“继续,朕,要,子,嗣,朕就不信,生不出一个健康的子嗣来。”
那群聒噪的大臣就不会整日在他的耳边嘀咕,要充盈后宫,要子嗣丰盈,要立储君。
要这个要那个,璋和帝耳朵都起茧子了。
“你说,若是这群人,知道朕不能生,强行生下来也会早夭,他们只会推举其他人坐上朕的龙椅。”璋和帝起身,他身材高大,逼迫的扁非垂头连连后退。
“朕要保住朕的江山,朕要保住朕的龙椅!”璋和帝伸手,捏住扁非的下颌,用力地逼迫扁非抬头看他:“朕必须要子嗣,一个不够,朕要很多很多个。朕相信,只要有一个能长大成人,朕的江山就永远在朕的手里!那群人……”
璋和帝哈哈大笑:“他们总妄想看朕的笑话,一个个都在加紧生孩子,以为朕生不出来,就会立他们的子嗣为储君,他们想的美,朕早就将他们全部都变成了跟朕一样的废人!朕生不出来,他们也别想生出来。”
疯了,疯了。
扁非被迫点头:“草民遵命。”
璋和帝一用力,将扁非甩在地上,居高临下地又藐视了扁非一眼,这才拂袖离去。
他不担心扁非会把自己的秘密说出去,扁非不敢,除非,他不要命了。
扁非将被推倒在地的书本一本本地捡起来,拍拍上面的灰尘,再整齐地放在桌面上,药罐子里的药,因为没人看着,已经闻见了焦糊味。
扁非却依然没有动作,就这么看着桌子上的书本发愣。
师父早年间游历时,遇到山匪,性命垂危之时,正好被当时还是皇子的璋和帝救下,将师父带回王府休养身体。
一来二去的,师父对他这个救命恩人也充满了感激,听闻璋和帝成亲几年却依然没有子嗣,就自告奋勇地,表示他愿意试一试。
他先是去看了之前是王妃的皇后娘娘。
王妃看遍了大夫,都说身体无碍,可身体无碍为何生不出孩子来呢?
他们都觉得,男人只要能行房,生不出都是女人的身体有问题,璋和帝也是这么认为的,王妃也是这么认为的。
王妃吃遍了中药,整个人都泛出了药味来,却依然没有效果,没人会把不行的事情猜到男子的身上,所以,就当师父看出王妃身体适合孕育,要给璋和帝把脉时,璋和帝都觉得不可思议。
可觉得不可思议的人,往往是那个罪魁祸首。
璋和帝先天不良,精气不足,元阳亏损,难以甚至是无法让女子受孕。
扁非还记得师父说,当时他跟璋和帝说出这个结论的时候,璋和帝脸冷的下一秒就要杀掉他,他说有办法可以补充的精气,丰盈元阳,还可以再生育的时候,璋和帝这才饶了他一命。
只是师父当时太过相信自己的医术了。
有些人,先天不足,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,无论如何补元气元阳,璋和帝如何耕耘,都是一无所获,直到后来,师父下了一剂猛药,让璋和帝服下后,也让王妃顺利受孕了,不过生出来的孩子却……
师父说起这个孩子,当时惋惜自责的模样,扁非到现在还记得。
孩子是无辜的,为了巩固自己的皇位,让孩子成为皇权的牺牲品,这样的锦衣玉食的生活,真的是那个孩子需要的吗?
寝宫内,皇后娘娘哭成了一个泪人。
太医院的御医全部都来了,里头站一圈,轮流上前止住长公主的咳血。
外头站一排,在研究药方子,宫外头的也站一排,蓄势以待,去抓药煎药。
一个个如临大敌,愁容满面。
“长公主先天不足,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症,娘娘,这次长公主旧疾复发,来势汹汹……”御医还要辩驳两句,都被皇后给呵斥住了,“你说这些做什么?本宫要你救活她,救活她,救不活你们都去死!”
“是是是,微臣这就去。”一个御医连滚带爬地又进了内室。
皇后已经濒临崩溃,声音也已经苦哑了,身子摇摇欲坠,喜嬷嬷在一旁抱着她,“娘娘,娘娘……别担心,长公主她吉人自有天相,之前多次都转危为安,这次也一样会的。”
“我真怕,我真怕啊……娇儿她还这么小,从小身子羸弱,风吹不得,跑不得,都怪我,为什么要给她一副这么羸弱的身子,我每次看到她渴望外头的眼神,我就恨不得,恨不得……”
皇后捶打着自己的肚子:“都怪我这个肚子不争气啊,怎么就不给她一副好身体!”
“娘娘,娘娘……”喜嬷嬷死死地拉住皇后的手:“你可千万要保重凤体啊,有这么多御医在,他们一定会治好公主的。”
“菩萨,菩萨……对对对,快,我要去求菩萨!”皇后踉跄着跑了两步,跪在摆放在内室的佛像面前,双手合十,虔诚地磕头,一下,一下,又一下。
“咚咚咚……”
“菩萨,您睁开眼睛看看,信女这辈子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,求求您大发慈悲,保佑我的娇儿这辈子的无痛无灾,身体康健,若是可以的话,信女愿意用二十年的寿命来换我儿的健康,求您,菩萨!”
“咚咚咚……”
皇后虔诚地磕头祈祷,说一句,磕三个头,头磕得很重,听在喜嬷嬷的心头,心如刀割。
她自知劝不动此刻执拗的皇后,只得去找人:“皇上来了吗?皇上来了吗?”
长公主每次发病,皇上都会赶来,这次,她已经派人去通知皇上了,不应该现在还没到啊!
“嬷嬷,奴才派人在宫门口守着了,皇上一来,就会知道的,您别急,别急。”
“怎么能不急,娘娘都快要疯了。”喜嬷嬷放心不下:“再派个人,去找尹公公,就说娘娘太过悲痛,请皇上尽快过来。”
“是是是。”屋内屋外的人个个都面色惊慌,如临大敌。
里头躺着的,可是璋和帝唯一的血脉,若是有个闪失……
那可是皇后娘娘的命啊!
太后娘娘得知了消息,也过来了,先是安慰了皇后,就问皇上的下落:“皇上在做什么?怎么还没有来?”
“皇上那边已经派人去催了,皇上应该是在忙,不然早该来了。”喜嬷嬷还在解释。
太后怒道:“忙什么忙,什么时候不能忙,这个时候娇儿是最需要他的时候,快,派个人,去请皇上来。”
“奴才这就去。”
太后踱来踱去,皇后跪在蒲团上,低声低喃,内室里不时传来太医商量的声音,其他的,就死一般的安静。
这群人,期待有个人来主持大局,可现在这个人,正坐在扁非的对面。
“药方开好了吗?我就要你师父开给我的那个药方!”璋和帝冷冷地望着扁非。
扁非放下笔,将早就烂熟于心的药方递了过去,“皇上,这药吃下去后,对男子身体伤害极大,而且药效凶险,强行补出来的元阳不能保证质量,孕育的孩子不是痴傻就是先天不良,难以成活啊!”
璋和帝扫了眼药方:“煎药,朕现在就要服用。”
他已经完全不听扁非的劝告,扁非见劝解无用,只得规规矩矩地抓药,煎药。
药罐子放在炉子上,璋和帝就这么坐在那里盯着它,看着它冒气,盖子跳上跳下,像是盯着自己的百子千孙。
他在这里安之若素,尹公公那边却要急疯了。
来一个又来一个找皇上的,后面就连太后都出面了。
“太后娘娘说了,请皇上尽快赶过去主持大局。”传话的人说完就跑了,尹公公急得热锅上的蚂蚁。
长公主命悬一线,皇上却无动于衷,安坐养心殿,跟那个大夫掰扯,也不知道掰扯什么东西。
“快快,去请皇上。”尹公公急啊。
“可是干爹,您都请过一次了啊,再去请,皇上会不会怪罪啊!”吉祥跟在后头发问。
尹公公急得赶路,不理他这么弱智的问题。
吉祥以为干爹没听到,又要再问一遍,如意连忙拉住了他:“不要问了,皇上就是怪罪,咱们也非走一趟不可。
那是长公主,皇上嫡亲的唯一的血脉,皇上也是如珠如宝般疼得,若是因为我们的不及时,而让皇上错失长公主那边的消息,皇上就不只是怪罪了。”如意伸出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个抹脖子的动作。
吉祥秒懂。
尹公公在前头听到了,“他年岁虽比你小,可你察言观色的本事不如他,吉祥,你还要多跟他学学,如意,你也多教教他。”
“干爹放心。”如意甜甜地笑道,“以后吉祥就是我的亲哥哥。”
如意拍拍吉祥的肩膀:“好兄弟,咱们在这宫里头,以后相互扶持,一块给干爹养老尽孝,等以后我们也养个干儿子,给我们两个养老送终。”
“嗯,我们相互扶持,以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。”如意说道。
兄弟两个在后头低声说话,传到尹公公的耳朵里,他很感怀。
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能与你一起有福同享有难同当,做个伴,在这偌大的冷冰冰没有人情味的皇宫里,相互陪伴也是一种幸福!
几人到了养心殿里,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药味,覆盖了用的龙涎香的味道。
“皇上,长公主危在旦夕,太后娘娘请您即刻过去一趟!”尹公公在外头喊道:“皇上,您去看看长公主吧。”
扁非也听到了,看向璋和帝。
璋和帝充耳不闻,眼睛只盯着已经滚烫的汤药,眼神灼灼。
见屋内没有动静,尹公公提高了音量,“皇上,请您过去看看长公主吧。”
他撩起衣摆,跪在地上:“皇上,请您去看看长公主吧。”
身后的宫人全部都跪下,异口同声:“”皇上,请您去看看长公主吧。”
声音更响,更亮,可依然叫不醒屋子里装睡的人。
璋和帝眼睛里只有眼前的药炉,充耳不闻外头人的呼喊声,觉得时间差不多了,他回头问扁非:“药好了没有?”
扁非看了眼沙漏,“皇上,再等等,您……”
“等,朕当然要等。煎药火候很重要,多一会少一会都会影响药性。朕继续在这儿等。”
璋和帝正襟危坐,眼睛盯着药炉子,无论外头的声音喊得多亮,他什么都听不见。
尹公公在外头喊了许久,里头依然没有动静,他也没办法,让人即刻去跟太后禀报。
“不来?他为何不来?他又要吃什么药?”太后气的七窍升天,而里头的御医惊慌失措地跑出来:“太后,公主情况不乐观,不乐观啊!”
“怎么回事?”
“长公主旧疾复发,咳血之症比前几次还要严重,臣们已经施针下药了,暂时稳住了长公主不再咳血,可她现在呼吸困难,已然是出气多进气少了。太后,臣们尽力了。”
太后踉跄着后退几步:“你,你说什么?”跪在蒲团前的皇后一屁股坐在地上,挣扎着爬了过去,“我的娇儿怎么了?我的娇儿怎么了?”
“皇后娘娘,您还是进去,见长公主最后一面吧。”
“娇儿!”皇后绝望地喊了一声,冲了进去。
太后也是满脸泪水:“怎么会这样,怎么会这样啊!”
内室,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传来,床前放着的盆里,满是殷红的鲜血,床幔上、被褥上,都是殷红的血迹,孱弱瘦小的娇儿平躺着,喉管里发出“呼哧呼哧”的呼吸声。
一张惨白的小脸青青紫紫,眼神没有半分的神采。
兴许是母女连心,皇后一进去,长公主的目光就追了过来,“母,母,母,后……”
“娇儿。”皇后扑了过去,热泪盈眶,将长公主小小的身体抱在怀里,“父,父,父皇呢?”
长公主看向门口的方向,可进来的没有她想见的人,太后说:“娇儿,你父皇正在处理国事,等他忙完了,他马上就来,马上就来啊!”
长公主眼睛里的神采慢慢地消散,“母,母后,我,我是不是,要,要死了?”
“不是,不是,这儿有这么多的御医,是全大越最好的大夫,娇儿,他们会治好你的,一定会的。”
长公主摇摇头,泛黄的头发稀疏干枯:“母后,别,别救我了,我,我不想活了。我好疼,好累,好苦。”
从小,就一日三餐不离药,她吃了多少顿饭,就吃了多少顿药,一顿不落,除此之后,隔三岔五地咳嗽、吐血、头晕、发热……她的身子太弱了,经不得一点风吹雨打,她十岁了,都不知道外面的天空是什么样子的!
“母后,若有来世,我,我不做长公主,我只想,只想做一个普通人家的孩子,能跑能跳,身体康健。咳咳,咳咳……呕……”
皇后的衣襟前是孩子呕出的一大口鲜血,呕完之后,长公主在皇后怀里断了气,结束了她短暂又痛苦的一生。
屋内顿时响起凄厉的哭声。
而遥远的养心殿,无论外头如何哭喊,璋和帝纹丝不动,药好了,凉了,璋和帝端起药碗,递到唇边。
外头又传来哭声:“皇上,皇上,长公主,长公主没了。”
璋和帝的手哆嗦了下,汤药洒了出来,可下一刻,他还是仰头,将一碗药喝了个干干净净。
扁非站在一旁,冷冷地看着这位一国之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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