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乐殿西南一隅的小院内。
沈暮白图这里僻静舒适,还能烤烤火。寒冬时节,大家伙围炉夜话,诗酒相伴,也算别有一番情致。
炭火熊熊,温暖四溢,茶壶咕嘟咕嘟的。炉上铁壶中的水已经由何蓝煮沸,茶香氤氲。
何蓝和小春香将茶水一一倒入众人的茶盏中。
热气向上喷涌着、蒸腾着,清香扑鼻,入口醇厚,身子一下子暖和了。
橘子都被提前剥开放好,金澄澄的果肉晶莹剔透。大家各取一个,还温热的甘甜汁水在口中爆开。
这一口,足以将深夜的寒意驱散。
院内的矮几上,摆放着几碟蜜饯,酸甜适口。大家围坐了一圈,沈暮白与众人谈笑风生。
红泥小火炉里头的炭火猩红,跳跃着。炉火映红了她的脸庞,醉意爬上了腮边。
她今夜是极为荡漾的,荡漾在明目张胆的偏爱之中。
橘子的甜美,蜜饯的酸涩,热茶的暖意,一切都如此简单却又如此美好。
冬夜中,冷风掠过庭院,缱绻像是在无限蔓延。
沈暮白坐在正中,裙摆上绣着精美的金线虎纹,随着她的动作闪动。肩头是何蓝拿来的一件狐皮大氅,严严实实地遮挡了外头寒意的侵入。
她端起茶盏,轻轻抿了一口,笑意盈盈地看向周围。
陈晞则眼波流转,时而瞥向沈暮白,又时而转向谢勉,神情却有隐忧。
面容温和的谢勉,一切如常。
沈暮白举杯,轻轻碰了碰大家的茶盏,笑道。
“我们难得欢聚一堂,不醉不归。”
她的话语里处处透着得意与此刻月下共酌的欢愉。众人都举杯回应。
沈暮白想到一首诗,似乎在这时特别应景,“绿蚁新醅酒,红泥小火炉。晚来天欲雪,能饮一杯无?”
陈晞又再一次看向谢勉,在暗示他什么。谢勉亦有所觉,风淡云轻般仍举杯,先回应长公主。
他们两人心中各有千秋。
政国世子屠琪霖感慨万分,今日泼水乞寒,让他觉得与令国、与长公主的距离拉近了。大家仿佛是真知己一般,融在了一起。
“长公主所言极是,今夜如此良辰美景,正是畅谈之时。”
大家都一饮而尽,由着纯酿入喉,稍许的辛辣与饮酒的暖意,让他们的脸色都愈发透着红润。
沈暮白看到陈晞和谢勉悄悄地对视了好几下,心中咯噔。
“一醉方休啊!待我先去散散酒,马上回来。”
谢勉眼看局面稳定,顺势提出要带陈晞去散散步。
基于前头两人在天韵楼“交手”,众人都别有深意地怀疑着、揣摩着。
他们要做什么?有什么不能当面说的,要如此鬼鬼祟祟……
沈暮白忧心的是,陈晞是不是会在谢勉面前说一些不三不四的话,来开坏自己!毕竟他们两人有肌肤之亲的事实,还捏在陈晞手里。
这样一来,无论谢勉相信与否,都会让他对自己多上一层浮花浪蕊的轻佻印象!不可……
沈暮白直言,她拦住了两人,“有什么话,可以在这里说。”
“殿下,你就在这里陪陪蔺小姐和各位世子,我们去去就回。”
谢勉倒也不慌不忙,他们二人行动并不需要长公主的允准,以极为委婉的说辞,表示自己去意已决。
顺国世子梁辛此时插嘴。
“我来推殿下吧!”
自打陈晞断腿之后,他就没出过什么力,总觉得心中有愧。陈晞对他好,他便觉着自己始终对陈晞有所亏欠。
“不用!不用!你们都觉得我喝多了?我可清醒的很。”
谢勉以玩笑话来体面地推诿。
“快去快回啊!”
松国世子纪明辰接道。
纪明辰钉着位置上,并不准备离开,豪迈地敞着双腿,招呼着谢勉。
大家都这么说了,沈暮白也不好再阻拦。谢勉借口散酒,推着陈晞的轮椅走到不远处的假山后。
“就这里吧。”
陈晞看着四下无人,觉得这里较为稳妥,终于发声。
谢勉瞧着尚可,微微点头。
等落定后,两人低声交谈,陈晞先行提醒谢勉。
“谢兄,我知道你来令国的目的……但你必须沉住气!”
谢勉当然知道陈晞对自己的友善与好意,但也不甘示弱。
“那你呢?公然把自己置于如此境地,难道就是沉住气了吗?我不明白,你已然获得了令皇的信任与重用。现在再来这么一遭,所有人都会对你虎视眈眈!不要告诉我,你今夜所言是冷静过后说出的话!”
陈晞哑口无言。他自己都不知道今夜下的算是哪步棋。
看着沉默不语的陈晞,谢勉继续追问:“你说的倾慕长公主,是出自肺腑吗?”
陈晞继续避而不答,神色复杂。
那边,沈暮白又暗自高兴,自己今夜算是夺回了主阵地。与大家谈天说地,滔滔不绝。
因为在长业街上泼水湿了身,换上干净衣衫的沈暮白,即使有着皮毛裹紧,还是觉得周身凉意。
她紧了紧自己身上的大裳。
正当陈晞、谢勉两人走开没多久,在低声议论什么时,不远处的沈暮白忽然打了个喷嚏!
“阿——阿嚏——”
估摸着陈晞在背后,说自己的坏话!她揉了揉鼻子,轻声自语。
沈暮白觉着他们两人行为奇怪,一边与世子们吹水,一边牢牢地盯着两人站立的位置。
虽说她听不见在说什么,但也好过完全看不到他们的表情。
他们不会为了自己要闹掰吧!
哎,没了皇太女的名头,自己反而倒成了红颜祸水了……
沈暮白随手拿起了一旁吃光扫没了的铜食盘,看看自己摇曳的脸庞。
默默欣赏自己的美色。
这张脸也算生的不错。
脑袋沉沉的,懵懵的,但十足惬意。天旋地晕间,甚至恶劣地肖想,谢勉和陈晞她其实都可以收入囊中。
哈哈哈哈……
令国民风开化,虽说不曾有过这样的先例,但也不是不行。
从逻辑层面来说,她这样想也算是合理。可一个人的心,怎么可能分成两半?
起码她沈暮白,做不到……
蔺阅看向沈暮白,耳语提醒。
“暮白……醒醒。”
沈暮白从恍惚中回到现实,她再次望向陈晞和谢勉所在的那边。
而陈晞似乎感应到了什么,隔着老远,两人彼此对视一眼,沈暮白又立马转移视线。
谢勉说道,“小晞,我们回去吧,别让长公主久等,她会有所猜忌的。”
陈晞同意,轻轻点头。
突然,一名侍女匆匆来报,火急火燎地冲到众人坐落的小院,且上气不接下气。
正准备与谢勉一起动身返回的陈晞,认出了这是他宫里头的人!
他只好催促着谢勉,帮忙推自己回到围炉煮茶的地方,比自己手摇要快些。谢勉马上应允。
等他们前脚刚到,才听清那侍女所言,“不好了,殿下。皇后中邪了!陛下命两位殿下速速前往!”
两人心中一惊,沈暮白立刻起了身来,醉醺醺的脸蛋霎时就白了。
在座的众人,酒意顿时消散大半!
邪祟上身,还是上了令后的身……
这可是大事!无人敢怠慢。
现在,她和陈晞要以最快速度赶往令后杜晓禾的寝宫。
沈暮白根本不关心杜晓禾死活,杜晓禾要是因为这个疯了,自己是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的。
对她来说,忧心的是父皇。一旦自己被父皇以此事迁怒连累,她在父皇心头的轻重又势必要少上几分!
她要尽快赶到,以示殷勤。
“快走!”
沈暮白没有一个浪费的动作,奔向陈晞的轮椅,就要推着他一起,跟着小侍女赶紧去那寝殿。
途中,陈晞惴惴不安。
是长保县一案牵扯之人开始动手了?但也不至于在母后头上动土啊!
他想不明白。
人神失守,神光不聚,邪鬼干人,致有夭亡。
令后中邪之事非同小可,他两必须尽快查明真相。
一路宫道,沈暮白焦急万分,她不知这场变故会如何影响眼前的局势。
风雪夜里,令国皇宫寒风呼啸而过。陈晞、沈暮白,此时并没有想到第一时间横加指责对方。
他们心里明镜一般,长乐殿走水和令后中邪,都是冲着他们两人来的!
令后杜晓禾寝宫内,灯火通明,宫人们脸色苍白,全部低头挨着训斥。
“都已经闭门不出了!令后好好的在寝殿,怎会如此?”,令皇说话大声,中气十足,吓得没人敢发声解释,“寡人搞不明白!难道皇宫里还真有鬼不成!”
杜晓禾躺在床塌上,面色如鬼魅一样惨白,双眼睁着,身体不住地颤抖,发出断断续续的梦呓。
“水……水鬼。有人要杀小晞!小晞快跑!快……快跑啊!”
沈暮白也算是见过世面的,包括在鬼崖洞中被附身的陈晞,但看着如此的杜晓禾,不禁泛起了鸡皮疙瘩。
这会是演的吗?!若是装的,那杜晓禾是有两把刷子的。
太医们忙碌地在一旁施治,但却毫无效果。
闻讯赶来的陈晞,看到这一幕,连忙问道:“这是怎么回事?是从什么开始的?”
一名年长的太医擦着额头的冷汗,颤声应道。
“二位殿下,令后的症状十分奇怪,我们查不出原因,只能暂时稳住病情。”
是该自己上场的时候了,沈暮白走到陈晞的身边,靠近令后所在的床榻,假惺惺地握住杜晓禾的手。
“你一定要撑住,我们会找到办法的!”
陈晞和令皇看向快要潸然泪下的沈暮白,莫名其妙,一脸像见了鬼一样。
难道女儿良心发现了?女儿能对杜晓禾表达善意,自己也尤为欣慰。
眉头紧锁的陈晞,不高兴多想沈暮白的花招,他知道母后的病情非同小可。邪祟上身一说,他是不信的!
应当是有人以比较巧妙的方式,让母后失了心智,出现幻觉。
突然,令后猛地从床榻上惊起,半坐的姿势,留下泪痕的双眼充斥着血丝和苦痛。
“小晞,快跑!”,她用力抓住最近的沈暮白的双手,嘶哑地喊道,“是沈暮白!是沈暮白!”
沈暮白的脸色都变了,杜晓禾的力道极大,像是有好几个成年男子帮她在抓握自己。
她的手被抓的好紧好痛。
“安心,安心。我们都逃跑了!跑得很快很快!”
她只好假装没有听见这样病中坐起的指认,连忙安抚杜晓禾。
这次,真的与自己无关!
她也没有下毒。
沈暮白先要抽身,但令后认准了她就是陈晞,不让她走。
杜晓禾的眼眶中泪珠滚滚而下,然后马上拉起被褥,将自己藏在了被褥之下,“小晞,我感到好冷,好可怕。”
在轮椅上的陈晞伸手上前,心疼地又吃力地握住了被褥的一角。
“母后,不要怕,我在这里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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