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先生,你要趟这趟浑水做什么嘛?”
大雪纷扬,渐渐将残破的城阙淹没。
韩铁牛穿着脏旧的皮甲,火焰熊熊,却无法令这一队残兵能有多少温暖。
这里有青牛村青壮五人,周边村子十余人。
在往边关赶赴,韩铁牛因在青牛村周边颇有些声望,便由他带领众人。
这却不是什么好差事。
少一人,都要治韩铁牛的罪,可要是没有什么声望,却又干不了这个活。
韩天明也在这群人中,却是他自己要来的。
在边关信件寄来的这个秋天,大宋国又败了。
北方的铁蹄,不断践踏着大宋残破的山河。
朝堂之上,有人主战,有人主和。
皇帝吓破了胆,匆匆禅让给了自己的儿子,自己做起了太上皇。
将一堆烂摊子交给了年轻的皇帝。
可是这位年轻的皇帝,同样没有雄才大略,甚至颇为软弱。
如今的边关,已早不是当初的边关了。
初冬时,辽人南下,劫掠河朔,兵锋直指京都。
韩天明这一队人,本来便是北上京都,以作兵员补充。
然而前朝已无可战之兵,调令朝发夕改。
一会指使他们往京都去,一会又让他们去找什么韩大将军。
总之没有让他们解散。
如此朝夕更易,一场大雪下来,一群人便在野地里失了方向。
只能一路向北,最终找到了这残破城池。
“以目前情形来看,我等恐怕已经进入河朔之地了。”
火堆边上,韩天明伸手轻轻捶了捶自己的左腿。
这一行路途遥远,翻山过涧时,不小心跌了一跤狠的。
又被这突如其来的大雪一冻,这条腿立时就有病了。
也就是他身体一向很好,换做旁人,只这一下便要病倒。
听了他的话,韩铁牛的面色也变得凝重。
这样残破的城池,也只有被辽人攻破后的地方会有了。
没想到乱了方向之后,竟然走到此处来了。
“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……”
韩天明忽然轻声道。
众人面面相觑,韩天明却听清了。
“是马蹄声,辽人的战马!”
“快把火堆熄了,都躲起来!”
“他们应该不会入城的!”
韩天明连忙道,在凡俗世界生活了这些年,他已经明白不会有任何奇迹。
没有神仙伟力,只有无比真实的生死病痛。
即便他在目睹死亡之时,无比希望自身的修为能够降临,但没有这样的可能。
这是他必须经历的一切,即便是此时此刻,他那条伤病的左腿,都还在阵痛,似乎在不断提醒他这个事实。
好在这一队人数并不多,很快便在这残破城关之中藏好行迹。
不多时,所有人果然都感受到地面震动。
很快便见到大队人马,自远方而来。
他们果然未入城关,韩天明见到那为首之人面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。
或许又取得了一场大胜。
辽人北上,如此庞大规模,进入这残破小城只会耽误时间。
只见他们绕城而过,也丝毫不在意这一片寒冷的冰雪世界之中是否有人在暗处看着。
宋人的脊骨都被他们的马蹄踏断,即便是对方最勇猛的将军,手下无兵无将,也不能与他们抗衡。
马蹄声狂乱,仿佛一阵骤雨,响彻在这一大片天地之中。
小城城头之上的积雪都被震落。
韩天明将自己的身躯又藏了藏,透过那已经千疮百孔的城垛目送着那大队的骑兵远去。
众人还来不及松一口气,很快便又听到一阵阵异声。
听起来像是铁链碰撞,并且十分密集。
白茫茫世界之中,但见到战马绕行,辽人们挥着马鞭,驱赶着一大批身披枷锁的囚徒。
他们衣衫华贵,本不该出现在这样的境地之中。
沿途不断有人倒地,马鞭抽在他们的身上,有人艰难起身,有人没了生息。
恍惚间,韩天明似乎见到了一幅从未见过的景象。
黑白色的世界之中,数头凶猛的恶兽身上绑缚着粗大深黑的铁索,拖拽着两条奄奄一息的蛟龙,向北方行去!
原来辽人常说的南下擒龙是真的!
韩天明已经看到,在那大群的囚徒之中,两道身披脏污龙袍踉跄的身影。
那是宋人的皇帝。
韩铁牛也看出来了,大队人马走后,白茫茫的境地之中,只剩下了死寂一片。
一同来的十余人中,又有两个在刚刚被冻得没有了气息。
这个已到中年却自觉有力的汉子,此刻第一次感受到一种发自内心的无力感。
他望着周围白茫茫的世界,是如此的冷漠孤寂。
韩铁牛终于认命:
“走吧,回青牛村去……”
韩天明也没有异议。
他固然不怕死,可他却不想见到身边这些人丧命。
于是众人便往南走,辽人战马践踏过的地方皆荒凉极了。
白骨露于野,千里无鸡鸣。
路途上又倒下几个,几人将他们尸骨焚了,只留下几捧灰,预备带回青牛村。
出了河朔,到了中原地界,又走了不知多少时日,方才见到人烟。
“辽人南下,二圣被俘,奇耻大辱!奇耻大辱!”
有人悲愤无比,有人漠不关心。
国破家亡,太多苦难在同一时间降临。
一行人再回青牛村时,已是两个月后了。
一路上见过了太多凄惨状况,在这兵荒马乱的乱世,想要活下来都实在不易。
听说康王在江南又稳定了朝局,算是新宋了。
以前的规矩也捡不起来了,韩铁牛也没有被判个脱逃之罪。
挨过严冬,便是春天。
相约一起过春天的人已经走了,可春天还得过下去。
青牛村的后山上,多了不少坟冢。
那些孩子的尸身到底没能找到,只能拿从前的遗物,修了些衣冠冢。
又九年春,新宋朝局稳定了。
岳帅在前方连战连捷,黎民百姓无不拍手称快。
即便是寻常百姓,面容上也有了笑意。
一切似乎皆在往好的方向发展,欣欣向荣。
韩天明的稻田没有再增多,依旧只有两块。
不过私塾却又开起来了,他不再需要束脩,朗朗书声融进春风里。
已经四十五岁的他,面容有些显老了,不过带着些许笑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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